穆旦的詩
穆旦的詩(篇1)
蒼蠅呵,小小的蒼蠅,
在陽光下飛來飛去,
誰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樣的尋覓?
誰知道你在哪兒
躲避昨夜的風雨?
世界是永遠新鮮,
你永遠這么好奇,
生活著,快樂地飛翔,
半饑半飽,活躍無比,
東聞一聞,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們的厭膩,
我們掩鼻的地方
對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為平等的生命,
你也來歌唱夏季;
是一種幻覺,理想,
把你吸引到這里,
飛進門,又爬進窗,
來承受猛烈的拍擊。
穆旦的詩(篇2)
在一張白紙上描出個圓圈,
點個黑點,就算是城市吧,
你知道我畫的正在天空上,
那兒呢,那顆閃耀的藍色小星!
于是你想著你丟失的愛情,
獨自走進臥室里踱來踱去。
朋友,天文臺上有人用望遠鏡
正在尋索你千年后的光輝呢,
也許你招招手,也許你睡了?
穆旦的詩(篇3)
百家爭鳴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難道不行?
我這一家雖然也有話說,
現在可患著虛心的病。
我們的會議室濟濟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個人,
為什么偏多了一個?
他呀,是主席,單等作結論。
因此,我就有點心虛,
盤算好了要見機行事;
首先是小趙發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無見識。
但主席卻給了一番獎勵;
錢、孫兩人接著講話,
雖然條理分明,我知道
那內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過檢討,
這次他又開起大炮,
雖然火氣沒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滿領導。
“怎么?這豈非人身攻擊?
爭鳴是為了學術問題!
應該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緒!”
周同志一向發言正確,
一向得到領導的支持;
因此他這一說開呀,
看,有誰敢說半個不是?
問題轉到了原則性上,
最腦人的有三個名詞:
這樣一來,空氣可熱鬧了,
發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綽號“應聲蟲”,
還有一位是“假前進”,
他們兩人展開了舌戰,
真是一刀一槍,難解難分。
有誰不幸提到一個事實,
和權威意見顯然不同,
沒發言的趕緊抓住機會,
在這一點上“左”了一通:
“這一點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場很有問題!”
主席說過不要扣帽子,
因此,后一句話說得很彎曲。
就這樣,我挨到了散會時間,
我一直都沒有發言,
主席非要我說兩句話,
我就站起來講了三點:
第一,今天的會我很興奮,
第二,爭鳴爭得相當成功,
第三,希望這樣的會多開幾次,
大家更可以開誠布公……
附記
讀者,可別把我這篇記載
來比作文學上的典型,
因為,事實是,事過境遷,
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來發表?
我想編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爭鳴之外,
也該登一家不鳴的小卒。
穆旦的詩(篇4)
在荒山里有一條公路,
公路揚起身,看見宇宙,
想忽然感到了無限的蒼老;
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樹,
有樹蔭下的茶攤,
在茶攤旁聚集的小孩,
這里它歇下來了,在長長的
絕望的嘆息以后,
重又著綠,舒緩,生長。
可憐的渺小。凡是路過這里的
也暫時得到了世界的遺忘:
那幽暗屋檐下穿織的蝙蝠,
那染在水洼里的夕陽,
和那個雜貨鋪的老板,
一臉的智慧,慈祥,
他向我說“你先生好呵,”
我祝他好,他就要路過
從年輕的荒唐
到那小廟旁的山上,
和韋護,韓湘子,黃三姑,
同來拔去變成老樹的妖精,
或者在夏夜,滿天星,
故意隱約著,恫嚇著行人。
現在他笑著,他說,
(指著一個流鼻涕的孩子,
一個煮飯的瘦小的姑娘,
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嬰孩,)
“咳,他們耗去了我整個的心!”
一個漸漸地學會插秧了,
就要成為最勤快的幫手,
就要代替,主宰,我想,
像是無紀錄的帝室的更換。
一個,誰能夠比她更為完美?
縫補,挑水,看見媒婆,
也會低頭跑到鄰家,
想一想,疑心每一個年輕人,
雖然命運是把她嫁給了
呵,城市人的蔑視?或者是
一如她未來的憨笑的嬰孩,
永遠被圍在百年前的
夢里,不能夠出來!
一個旅人從遠方而來,
又走向遠方而去了,
這兒,他只是站站腳,
看一看蔚藍的天空
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煙,
他知道,這不過是時間的浪費,
仿佛是在辦公室,他抬頭
看一看壁上油畫的遠景,
值不得說起,也沒有名字,
在他日漸繁復的地圖上,
沉思著,互扭著,然而黃昏
來了,吸凈了點和線,
當在城市和城市之間,
落下了廣大的,甜靜的黑暗。
沒有觀念,也沒有輪廓,
在蟲聲里,田野,樹林,
和石鋪的村路有一個聲音,
如果你走過,你知道,
朦朧的,郊野在誘喚
老婆婆的故事,——
很久了。異鄉的客人
怎能夠聽見?那是講給
遲歸的膽怯的農人,
那是美麗的,信仰的化身。
他驚奇,心跳,或者奔回
從一個妖仙的王國
穿進了古堡似的村門,
在那里防護的,是微菌,
疾病,和生活的艱苦。
皺眉嗎?他們更不幸嗎,
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許,因為正有歇晚的壯漢
是圍在詛咒的話聲中,
也許,一切的掙扎都休止了,
只有雞,狗,和拱嘴的小豬,
從它們白日獲得的印象,
迸出了一些零碎的
酣聲和夢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雜,
流汗,笑臉,叫罵,騷動,
當公路漸漸地向遠山爬行,
別了,我們快樂地逃開
這旋轉在貧窮和無知的人生。
我們嘆息著,看著
在朝陽下,五光十色的
一抹白霧下籠罩的屋頂,
抗拒著荒涼,叢聚著,
就仿佛大海留下的貝殼,
是來自一個剛強的血統。
從一個小鎮旅行到大城,先生,
變幻著年代,你走進了
文明的頂尖——
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許
回憶起終年的斑鳩,
鳴囀在祖國的深心,
當你登樓,憩息,或者躺下
在一只巨大的黑手上,
這影子,是正朝向著那里爬行。
穆旦的詩(篇5)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臟,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江水兩旁。
千里迢遙,春風吹拂,流過一個城腳,
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了一個影: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遜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
兇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喲!如果有Guitar,悄悄彈出我們的感情!)
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群。
在軍山鋪,孩子們坐在陰暗的高門檻上
曬著太陽,從來不想起他們的命運……
在太子廟,枯瘦的黃牛翻起泥土和糞香,
背上飛過雙蝴蝶躲進了開花的菜田……
在石門橋,在桃源,在鄭家驛,在毛家溪……
我們宿營地里住著廣大的中國人民,
在一個節目里,他們流著汗掙扎,繁殖!
我們有不同的夢,濃霧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條明亮的道路,
不盡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喲,痛苦的黎明!讓我們起來,讓我們走過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河水兩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