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文集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學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她的創作多取材于她生活的東北黑土地,講的是底層人民的故事。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遲子建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散文一:燈祭
父親在世時,每逢過年我就會得到一盞燈。那燈是不尋常的。
從門外的雪地上撿回一個罐頭瓶,然后將一瓢滾熱的開水倒進瓶里,“啪”的一聲,瓶底均勻地落下來,燈罩便誕生了。趕緊用廢棉花將燈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飛旋的灰塵為止。燈的底座是圓形的,木制,有花紋,面積比燈罩要大上一圈,沿邊緣對稱地鉆兩個眼,將鐵絲從一只眼穿過去,然后沿著底座的直徑爬行,再扎入另一個眼中,鐵絲在手的牽引下像眼鏡蛇一樣搖擺著身子朝上伸展,兩個端頭一旦匯合扭結在一起,燈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時候從底座中心再釘透一根釘子,把半截紅燭固定在釘子上。待到夜幕降臨時,輕輕捧起燈罩,“嚓”地點燃蠟燭,斂聲屏氣地落下燈罩,你提著這盞燈就覺得無限風光了。
父親給我做這盞燈總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說做燈罩,他總要撿回五六個瓶子才能做成一個。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無恙地保持原狀,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卻是一只豬肉罐頭瓶子,怎么擦都渾濁,只好棄了。
盡管如此,除夕夜父親總能讓我提上一盞稱心如意的燈。沒有月亮的除夕里,這盞燈就是月亮了。我懷揣著一盒火柴提著燈走東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將燈吹滅,聽人家夸幾句這燈看著有多好,然后再心滿意足地擦根火柴點燃燈去另一家。每每轉回到家里時,蠟燭燒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時父親會笑吟吟地問:“把那些光全折騰沒了吧?”
“全給丟在路上了。”我說,“剩下最亮的光趕緊提回家來了。”
“還真顧家啊。”父親打趣著我去看那盞燈。那汪蠟燭油上斜著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確是亮麗之極。將死的光芒總是燦爛奪目的。
過年要讓家里里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僅我手中有燈,院子里也是有燈的。院子中的燈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燈是紅燈,它被掛在燈籠桿的頂端,燈籠穗長長的,風一吹,刷刷響。低處的燈是冰燈,冰燈放在窗臺上,放在大門口的木墩上,冰燈能照亮它周圍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貓貓要離冰燈遠遠的。無論是高出屋脊的紅燈還是安閑地坐在低處的冰燈,都讓人覺得溫 暖。但不管它們多么動人,也不如父親送給我的燈美麗。
因為有了年,就覺得日子是有盼頭的。而因為有了父親,年也就顯得有聲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親送我的燈,年則妖嬈迷人了。
年一過去后,新衣服就脫下來了,燈也收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那時候我就會望著窗外的雪花發怔,心想:原來一年之中只有幾天好日子啊。人為了那幾天充滿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長大了,父親不再送燈給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提著燈串來串去的小孩子了。我開始在燈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處掛起紅燈,在低處擺上冰燈。
然而父親沒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親去世的當年我們沒有點燈。別人家的院子燈火輝煌,我們家卻黑漆漆的。我坐在暗處想:點燈的時候父親還不回來,看來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著父親送我的燈到路上接他回來啊。爸爸,回家的路這么難找啊?
從此之后雖然照例要過年,但是我再也沒有接受燈的那和福氣了。
一進臘月,家里就忙年了。姐姐會來信敘說年忙到什么地步了,比如說被子拆洗完了,年干糧也蒸完了,各種吃食采買得差不多了,然后催我早點回家過節。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還是哈爾濱,總是千里迢迢地冒著嚴寒朝家奔,當然今年也不例外。
臘月廿六我趕回家中,母親知道這個日子我會回去的。因為臘月廿七我們姐弟要請父親回家過年。
我們就去看父親了。給他獻過煙和酒,又燒(捎)了些錢,已經成家立業的弟弟就叩頭對父親說:
“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過年去兒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門牌號重復了幾遍,怕他記不住。我又補充說:“離綜合商場很近。”父親生前喜歡到綜合商場買皮蛋來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會忘的。
父親的房子上落著雪,周圍都是雪,還有樹,有時從樹林深處傳來鳥鳴。太陽極端明亮。
我們一邊召喚著父親回家過年一邊離開墓地。因為母親住在姐姐家,所以我們都到姐姐家來了。我們都喜歡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剛過周歲,已經會走路了,非常漂亮。
一進門母親就抱著小虎從里屋出來了。我點著小虎的腦門說:“把你姥爺領回來過年了。”
小虎樂了,他一樂大家也樂了。
當夜小虎哭個不休。該到睡覺的時辰了,他就是不睡。母親關了燈,千般萬般地哄,他卻仍然嘹亮地哭著。直到天亮時,他才稍稍老實起來。
姐夫說:“可能咱爸跟到這兒來了,夜里稀罕小虎了。”
說得跟真事似的,我們都信了。
父親沒有看過他的外孫,而他生前又是極端喜歡孩子的。我們從墓地回來,紛紛到了姐姐家,他怎么會路過女兒的家門而不入呢?而他一進門就看見了小虎,當然更舍不得離開了。
母親決定把父親送到弟弟家去。
早飯后,母親穿戴好后推起自行車,對父親說:“孩子也稀罕過了,跟我到兒子家去過年吧。”
母親哄孩子一般地說:“慢慢跟著走,街上熱鬧,可別東看西看的,把你丟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心想:這回母親要把父親丟了,一定是丟到街上的酒館了。
母親把父親送走的當夜小虎果然睡了個安穩覺。第二天早晨起來他把屋子挨個走了一遍,咕嚕著一雙黑瑩瑩的眼睛東看西看的,仿佛在找什么,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爺到哪兒去了?
初三過后,父親要被送回去了。我愿意請他回來,而永遠不希望送他回去。天那么冷,他又有風濕病,一個人朝回走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這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年前,一個落雪的黃昏,我降臨人世了。那時窗外還沒有掛燈,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親便送我一乳名:迎燈。沒想到我迎來了千盞萬盞燈,卻再也迎不來幼時父親送給我的那盞燈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發現一個蒼老的賣燈人。那燈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還貼著“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親,正月十五這一天,父親的院子該有一盞燈的。
我買下了一盞燈。天將黑時,將它送到了父親的墓地。“嚓”地劃根火柴,周圍的夜色就顫動了一下,父親的房子在夜色中顯得華麗醒目,凄切動人。
這是我送給父親的第一盞燈。
那燈守著他,雖滅猶燃。
遲子建散文二:朋友們來看雪吧
先說樹脂吧,就是從紅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風中會凝固成金黃色。把它們用尖刀從樹上刮下來,放進鐵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爐上去熬。不久,樹脂熔化了,松香氣也飄了出來,把這鐵皮盒放在戶外晾一夜 ,一塊樹脂就脫落而出。好的樹脂沒有雜質,水晶般透明,橙色。你們問我嘴里吃著的東西,正是它。它與口香糖一樣,不能咽進肚子。當地人稱它為“松樹油子”。女孩子小時候沒有不喜歡嚼它的。她們喜歡嚼出響來,吱喳吱喳的,像鳥叫一樣。有蟲牙的女孩子嚼出來的響聲就格外飽滿。
我腳上穿的氈靴是胡 達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輕便又暖和。說起胡 達老人,他是我來烏回鎮認識的最有性格的一個人。我被大雪圍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 達老人趕著馬爬犁把我接到烏回鎮的。他七十多歲,終日穿著一件臟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處老是鼓鼓的,一個酒葫蘆就掖在里面。無論他趕著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銷社買東西,他總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蘆,美美地呷一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褲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彎背不駝,牙齒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來像旋風一樣迅捷。我到達烏回鎮的當夜,他就醉醺醺地來敲門,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來了(笑話,我可是他孫女輩的人!何況他即使真那樣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接著他吹噓說與他好過的女人個個都有姿色,牙齒比我好(他稱我的灰牙齒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說像盛滿了油的燈),手也比我秀氣(當時我的手已經凍裂了口)。見他如此信口開河,我便大膽地挪揄他,問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們如何喜歡他?他便笑,半面臉抽搐著,另半面臉則肌肉僵硬(也許是酒精麻痹所致),這種笑給人一種哆哆嗦嗦的感覺,比哭還不如。他說女人們喜歡他的手藝活,他會縫狍皮坎肩,中間加上彩色絲線;會做兔皮帽子;會用樺樹皮做搖籃、小船、鹽簍、水桶和米盆。還懂得中醫,女人們氣血不足、月經不調、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問是針灸嗎?他抿了一口酒說,“是草藥,山上的東西到處都是寶貝。”他還告訴我他有四個兒子,三個兒媳(大兒媳剛死),一大群孫兒。他費力掰著指頭數了半晌,說是七個孫子六個孫女,總共十三個。不過他最喜歡的是二兒子家七歲的魚紋。他接著講魚紋,說魚紋與他連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時一匹馬被圓木軋傷了腿,他正愁無法下山找人求救。魚紋在家中正在炕上彈玻璃球,他突然對爸爸說,爺爺的馬受傷了,爺爺下不來山了。胡 達的二兒子將信將疑趕著另一副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 達那天晚上來找我的目的是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來他接我的時候就對皮箱產生了興趣。我就把皮箱從炕上搬到火爐旁,嗒嗒按下鎖鼻子,將箱子打開。那嗒嗒兩聲響起的時候,他的薄耳朵也跟著微妙地顫動著。他湊近那個皮箱,先是目不轉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樣一樣地用手拈起里面的東西,放到眼睛下仔細地瞧。照相機、膠水瓶、微型錄音機,甚至繡花睡衣都沒有逃脫他的手。他看東西的時候表情格外豐富,一會兒驚訝,一會兒掃興,一會兒又哀怨(看見睡衣的時候),一會兒又是憤怒(他不滿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認為這是要悶死她)。他見過照相機,但對微型錄音機卻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機塞進他的雙耳,放了一段音樂給他。你們一定想不到,他最初聽到音樂的時候嚇得一跳老高,“哎喲”叫著,酒葫蘆也被甩在地上。他說:“這音打哪兒來?”不過他聽了一會兒就習慣了,當我幫他摘下耳機,他嘟嘟囔囔地對我說:“這音不好,鬧。”
胡 達老人看夠了我的皮箱,又問我在烏回鎮住多久,一個人怕不怕等等。我說要呆到開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個人住,沒什么害怕的。他便對我說,你要是害怕,我就喚魚紋來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畫的,而且也見識過畫家,所以對我的顏料箱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幾年前烏回鎮來過一個畫家,那個男人的手指長得跟女人一樣纖細,他專畫烏回鎮的女人。讓女人們給他做擺設(胡 達的原話),然后給她們一些報酬。后來有個漢子發現畫家畫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聯合烏回鎮的其他男人把畫家揍了一通,將他趕出鎮子。他說完后得意地沖我笑著,我連忙說自己對人體 不感興趣,只喜歡畫風景。他挺老練地說:“景中就沒個人么?”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門口的雪地上發現了這雙氈靴。我不知道是誰悄悄送來的。問鄰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這是胡 達老人的手藝。”
你們在信上問烏回鎮有多大,這讓我怎么描述呢?它與周圍的山林河谷沒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顯得很大。說它小,那是因為人家很少,不足百戶。尤其是這樣的時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爾碰見一個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們不在路上講話,戶外沒有人語聲。有時會傳來牲畜的叫聲,那叫聲也一樣是寂寥的。這里的居民過著自給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種菜和糧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蘿卜為主。它們被儲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氣時要在里面生火驅寒。衛生所里只有兩個醫生,他們兼管打針投藥。男患者打針時由男醫生,而女患者打針則是女醫生。據說以前只有男醫生,婦女們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針(說是不愿意給男人露屁股)。沒辦法,烏回鎮就從外面請來個女醫生。這女醫生很文靜,單身,所以衛生所里上班時總是三個人(男醫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著來)。烏回鎮還有一家商店(年輕人稱為供銷社,老人們則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兩個店員總是面色青黃地打瞌睡。店里所賣的罐頭的鐵皮盒早已生銹,好像從二次大戰的戰壕中挖掘出的戰利品。這里經常停電,所以蠟燭生意很好。那天我去買蠟燭,順便買了兩包衛生紙,然后抱著它們往店外走。遇見我的人都現出很羞怯的樣子,原來衛生紙這種東西被認為是隱秘商品,不能明面拿著。當地的婦女去買它時總是提著個布兜,男顧客在場她們就去看別的商品,買時躲躲閃閃的,真是有趣。
你們問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編銅錢,它是魚紋送給我的。他用這東西換走了我的帶小鏡子的胭脂盒。魚紋是自動找上門來的。記得是某一個中午,我剛吃完飯,正守著爐子烤瓜子,一個小孩子推門進來了(我像當地人一樣不鎖門),他就是魚紋。他穿件藍布棉猴,兩個臉蛋凍得通紅,吊著一串清鼻涕。他進了門口被熱氣給熏了個激靈,然后他開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這才開口跟我說話。他說:“我能換你的東西嗎?”我問:“你是誰?”“魚紋呀。”他挺驕傲地說著,仿佛我到了烏回鎮沒聽說過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魚紋像老熟人一樣脫掉棉猴,從懷中取出一串草編的銅錢,對我說:“它不能當真的錢用,可是比真的錢好看。是我編的,一共二十一個錢。”我問他想換我的什么東西,他便挺老練地說他得先看看我的貨。我便把一些零碎東西拿給他,后來他就對胭脂盒產生了興趣。魚紋個頭很矮,跟他爺爺一樣是薄耳朵,不過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訴我他家里養著兩頭豬,一只羊,九只雞,這些家禽一到春節前都將被宰了過年,只留下一只打鳴的公雞。他比他爺爺還善談。接著他問我在烏回鎮過年嗎?我說當然。魚紋就樂了,問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來給我磕頭拜年,我會不會給他壓歲錢?我說那是自然了。魚紋便顯得歡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里走來走去,給我講一些他從老輩人那兒聽到的鬼怪故事。黃昏的時候,胡 達老人來了,他一進屋就說:“魚紋,我就知道你上這兒來了,一來了外人你就來換東西。你換了啥?”
魚紋笑嘻嘻地打開那個胭脂盒。胡 達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個胭脂餅子做啥?”
后來我從鄰居口中得知胡 達獨居,除了年節之外,平素很少到兒子家去。烏回鎮若是來了客人,只要是冬季來,一般都由胡達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著近路走,會省去許多時間。不管什么人物來,胡 達最有興趣的就是看人家帶的東西,大約這與他是個手藝人有關。我還得知他少年時學過戲,跟過戲班子。他母親是個紅角,有次在南方的一個水鄉小鎮唱戲,被當地衙門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給搶到府上。那人這邊強行納妾,那邊差人將胡 達的爹悄悄裝進麻袋,活活地給扔進河里溺死。從此胡 達就失去了雙親,他到處流浪,拉過黃包車,給人修過腳,當過廚師。最后他從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結果就在烏回鎮安家落戶了。胡 達最聽不得的便是唱戲,所以連帶著對一切聲音都敏感。
烏回鎮的天亮得很遲。八九點鐘,太陽才蒼白地升起。到處都是積雪,遠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時我站在窗前看別人家屋頂的炊煙,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因為那炊煙已與天色融為一體了。我手上的凍瘡用冬青水洗過后已經痊愈。只不過因為少見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潰瘍,吃刺激性食物時疼痛難忍。鎮子里的人對我很友好,臘月家家宰豬時,人們總是請我做客。以前我特別討厭吃豬下水,到了這里后覺得那東西是這么好吃,喝燒酒吃臭烘烘的豬大腸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別人家的炕上,指著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著筷子叫“槳”,成為笑柄。至于帶來的那些顏料,我真是很難說出口,我全把它們涂到烏回鎮人家的炕琴上了。他們讓我畫荷我就畫荷,要多粉我就給多粉,過年時還給他們畫門神和財神,所以黃綠紅三色已經用盡了。領導要是知道我下來體驗生活只是畫這些個東西,非要氣壞不可。可這里的人喜歡我畫荷花小鳥、松樹仙鶴,除夕時幾乎家家都貼著我畫的喜氣洋洋的財神爺。他們請我畫東西時,總是預備下飯食,回來時又給我帶來些吃的。我便想做個畫匠也不錯,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只畫炕琴和門神。我墮落了是嗎?
魚紋留下的那串草編銅錢被我當成裝飾掛在墻上。你們問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們是樺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鉤子、鳥籠子和豆角干。我失眠的毛病到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實,每天同當地人一樣早早就起床 了。有時我到江 上去看他們捕魚,更多的時候則是去他們那兒串門,聽他們講老掉牙的故事。這里的星光總是不同尋常的好。有時夜晚跑到屋外,仰頭一望,滿天的星星真叫燦爛啊。還有晚霞,這里的晚霞總是雞血一樣鮮紅,同雪景形成強烈反差。
我告訴你們這里的人是如何過年的吧。他們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糧、除塵,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這才罷休。無論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換上新衣。老人們掛燈籠,家庭主婦忙著祭祖,小孩子則將兜里裝滿瓜子糖果到處跑。男孩子放鞭炮,那響聲就接二連三地閃現。小女孩則挨家挨戶看別人家窗戶上的剪紙,看哪種圖案更妖嬈。我是在鄰居大嫂家過的除夕,吃過滿盤的餃子后,剛回到家里,門就被撞開了。一股白熾的寒氣中“嗵”地跌下一個小人,不住地給我磕頭,磕得真響啊,魚紋來討壓歲錢來了。我給了他五十元錢,魚紋將錢拿在手中,說是要買幾個小禮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爺爺的院子里放。我便問他爺爺在哪個兒子家過的年。魚紋一梗脖子笑著說:“還不是跟往年一樣?爺爺在每個兒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著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魚紋說,胡 達老人在大兒子家抽了根煙,告訴大兒子早些再找個老婆回家,不要把飯桌老是弄得油膩膩的;然后他去二兒子家,由魚紋給他磕頭。魚紋每年磕頭都會得到禮物,前些年是蟈蟈籠、鼠夾子、兔皮手套、松塔壘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條掛狗用的皮項圈。他在魚紋家嘗了一個餃子,嫌那餡不夠咸。他去三兒子家吃了塊糖,責備他家的燈籠沒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塊一塊的白點跟長了癬似的;他最后到小兒子家,剝了一個花生吃,緊著鼻子說他家的酸菜缸沒伺候好,有股餿味,然后皺皺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爺爺年年都這么過年?”我問。
“年年是這樣。”魚紋說,“他就喜歡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給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還躺在炕上借著爐火的余溫 續懶覺,鄰居大嫂忽然慌慌張張地進來告訴我,說是胡 達老人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是當地人對“死亡”的隱諱說法,以為胡 達老人失蹤了。鄰居大嫂說,魚紋一大清早起來正在擺弄禮花,忽然從炕沿栽倒在地。他的頭被磕了一個包,這時他忽然說他看見爺爺快死了,爺爺正在召喚他,他就撒腿往爺爺那兒跑。胡 達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氣。見到魚紋來,眼睛里漫出淚水,說了個“戲”字就咽氣了。
“戲?”我問。
“戲。”鄰居大嫂說。
我在胡 達老人的家里見到了魚紋。他通身披孝,也許因為淚水的浸潤,眼睛更顯明亮。他見了我,現出一種大人才有的凄涼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許多人為胡 達守靈,長明燈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魚紋點燃了那幾簇禮花。他每放一個都要說話:
“爺爺,快看,這個花像菊花!”
“爺爺,這花跟冰凌花一樣白!”
“爺爺,這個花像是在潑水!”
仿佛胡 達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問魚紋,胡 達老人死時果真說出個“戲”字么?魚紋點點頭。我想如果不是“戲”,便是“嘻”字了。對于生命的結束來講,“戲”和“嘻”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胡 達老人的死,使烏回鎮失去了一個有光彩的人物。我幾乎天天都穿著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溫 暖的心境來懷念他。他的手藝真是好,所有的針碼都壓在靴幫里了,靴口軋著一圈縝密的花邊。葬禮過后,雪一場比一場大,人們幾乎足不出戶在家“貓冬”,只有魚紋常常到我這里來。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來,他帶著一條黃狗,狗脖頸處的項圈是胡 達老人最后的手藝。魚紋跟著我學畫財神和門神,他每次都帶來一張白紙。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畫個大概了。不過他總是喜歡把財神爺的胡 子畫得又長又飄,就像云彩一樣。有時他也幫我燒水沏茶,還幫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個魚紋這樣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孕育出這樣的孩子的。而我在烏回鎮又不知不覺喪失了一次可能誕生靈性兒童的機會。
這話還得從你們收到的這張照片談起。你們真細心,發現它的郵戳不是烏回鎮的,而是出自與你們同一座城市的郵局。的確是這樣,這幀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個朋友路過我們城市時寄給你們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那是胡 達老人葬禮后的第一個星期日。那天有風,冷極了,鎮子里的人傳說有幾個拍電影 的人來了。我走出屋子,發現臨江 的高崗上果然有一群游動的人影。他們在拍歪歪斜斜的柵欄、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著袖子湊過去看熱鬧。他們共有六個人,是一家海外發行制片公司拍風光片的。其中有一個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個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親(紅臉膛,很大的眼睛,濃眉),他說話語速極快,在工作間隙不時與他的合作者打趣。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問道:“外地人吧?”我點點頭。“寫字的?”他略帶鄙夷地問我,大約以為我是作家或者記者。“畫畫的。”我說。“哦,差不多都一樣,都得用筆。”他挪揄地說,“在城里呆膩歪了,下鄉揩貧下中農的油來了?”
他那無所顧忌的樣子,仿佛與我相識已久。傍晚的時候,風住了,可灰云卻壓滿了天空,氣壓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憶著父親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斷,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樣推門進來了。
“有我的飯么?”他問。
我呆立著。
“反正你也得吃飯,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會做飯。”
我便毫不客氣地把圍裙扔給他。我們用牛肉煮土豆,用粉絲炒酸菜,他邊做菜邊唱歌(這也與我父親一樣),然后我們一起吃飯。他吃飯的樣子很貪婪,連菜底的湯計都不漏掉,吱吱地傾著盤子吸個溜干凈。飯后,我們坐在爐火旁談天(說些什么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那張少年般的臉龐,他快捷的語調以及把茶水喝得很響的樣子。后來我建議他為我拍一張照片(因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機,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個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頓飯,總要付出些代價。”于是我就穿著氈靴,嘴里嚼著樹脂,悠閑地坐在房屋一角。當照片墜落 下來后,我發現那顏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給你們。為了使你們早些見到烏回鎮的我,我讓他把信連同照片帶走,因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離開烏回鎮,他中途轉機時路過我們的城市。
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記得天落雪了,這是從窗欞微妙的嚓嚓聲感覺出來的。
我們把濃茶喝淡了,所有的話語已經化為爐中灰燼的時候,他忽然溫 存地說:“今晚讓我留下,好嗎?”
我搖搖頭,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來穿上大衣,笑笑說:“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撫了一下我的頭發。
我看著他,有點戀戀不舍,然而依然望著他在走向門口。我突然說:“你真像我父親。”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又說:“放心,路過你的城市時,我不會忘了發這封信。”
“謝謝。”這兩個字徹底把他趕出門外。
那一夜 我不斷被惡夢擾醒。早晨起來時望著窗外飛揚的大雪,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傷感地落淚了。我就如此輕易地讓一個美好的夜晚付之東流。我知道他們已經離開烏回鎮,那樣的夜晚永遠不會再來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邊做飯一邊唱歌的情景,我的淚水就洶涌無邊了。后來魚紋拿著兩顆奶糖跑來看我,他說他在家里就聽見我的哭聲了,他說人吃了糖后就沒有眼淚了。我把魚紋抱在懷里,吻他那雙神燈般的眼睛。
你們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很想念你們。我真希望你們能來烏回鎮看看,雖然見不到胡 達老人了,但他的墳還在,魚紋也許會畫門神和財神給你們看。當然,如果這些人物都意外錯過的話,雪是絕對不會拒絕你們的。因為漫長的冬天還未結束,雪三天兩頭就來一場,你們來看雪吧。只是如果你們也被雪意外圍在塔城,胡 達老人再也不能趕著雪爬犁接你們去了。
給你們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了,我得吃點東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進爐火的灰燼中,現在它們早已被炯熟了,溫 熱氣猶在,極其可口,是烏回鎮人都喜歡吃的一種“點心”。吃過土豆,我得去供銷社買蠟燭了,因為來時買的幾包已經用光了。還有,因為給你們寫信,一個夜晚就這樣以“不眠”而結束了,從供銷社回來我得補上一個長覺。睡醒后,去一個叫鄭順才的人家,他女兒近日結婚,嫌那臺作為嫁妝的縫紉機不喜氣,讓我去畫一對鴛鴦。
遲子建散文三:周莊遇癡
未見周莊,先就喜歡上了它的名字。文人總改不了“望文生義”的虛榮毛病,所以一廂情愿地認為周莊一定是個古樸、寧靜。平和的有種夕陽西下安閑情調的小鎮。
從蘇州到周莊,乘車大約要一個多小時。那天是周日,陰雨。同行者說這日子游局莊不好,因為上海離周莊很近,每逢雙休日,周莊便人潮蜂擁,到處都是“阿拉”聲。我便暗暗祈禱雨下得再大一些,那樣“阿拉”聲也許便會退潮。可是烏云并不偏袒我滿含自私情懷的游興,它很正直地從天庭撤退了。我第一眼望見的周莊,便是一帶青磚灰樓頂上跳蕩著的一輪濕漉漉的白太陽。
周莊舊名貞豐里,開始只是個小村落,到了元朝中葉,它才逐漸發展起來。一個地方的迅速繁榮,必定與商業活動有關,而商人中的巨富無疑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周莊也不例外。是江 南富豪沈祐由湖州南潯遷徙至周莊,才仿佛在一夜 之間給周莊下了一場白銀大雪,使這里富得閃光。而沈祐之子沈萬三又給這白銀般的富庶涂抹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使它顯出一派登峰造極般的輝煌,以至人們傳說沈萬三有一個聚寶盆。然而富庶極端了便有“招搖”之嫌,沈萬三便因此而罹難。
據民間傳說,明太祖朱元璋要修筑南京城墻,沈萬三曾資助一萬三千兩白銀,負責洪武門至水西門一段工程。后來工程超支,他又捐出一萬三千兩。但朱元璋貪得無厭,命沈萬三獻出聚寶盆。沈萬三不從,將銀子運回周莊,藏在銀子浜下,又攜帶聚寶盆遠走他鄉。后來他被朱元璋的御林軍捉住,發配云南充軍。而《周莊鎮志》記載:“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分之一,請犒軍,帝怒曰: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宜誅之。后諫曰,不祥之民,天將誅之,陛下何誅焉!乃釋秀,戍云南。”
不管是傳說還是史料,都能證明沈萬三是因為“露富”而犯上。只要你讓皇帝感覺到富得咄咄逼人了,即便不馬上人頭落地,也只能是雖生猶死、茍延殘喘地度過殘生。
沈萬三終于客死他鄉,他的靈柩后來被運回周莊,葬于銀子浜底。
周莊的石橋和窄窄的巷道中,果然有層出不窮的“阿拉”聲。我們隨著導游進入“沈廳”。沈廳原名敬業堂,清末改為松茂堂。由沈萬三后裔沈本仁于清乾隆七年建成。沈廳面臨河埠,水上有苫著天藍色布的船在往來穿梭。沒有我想象中的臨河梳妝或淘米洗菜的女人,那船雖然也古舊,但載的都是嬉笑不已的游人。沈廳的中部是茶廳和正廳,我坐在廳中央的紅木椅子上小憩的一刻,覺得一股砭人肌膚的陰涼從足下生起,仿佛我正踩在寒氣蕭森的地獄之口上。我參觀過很多有錢人的宅院,它們大都有著高大的門樓,廳堂四四方方,里面雕梁畫棟,陳設的椅子也大都笨重不堪。這樣的屋子因為遠離窗口,所以陽光的進入就極為艱難。何況周莊的建筑屋檐與屋檐之間幾乎相交 錯,陽光投射下來已經頗多阻隔,又怎談得上一瀉廳堂呢。少見陽光的房屋,在擁有其凝重氣氛的同時,必然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給人一種隔絕了自然的沉悶感。流連于沈廳那數不清的房屋,就仿佛是行走在地下墓穴一般,讓人覺得陣陣悲涼。后來我們一行人聚在一處小茶坊前就著腌莧菜喝阿婆茶,我偶然看見窗前幾株綠色植物的葉片上鼓著幾滴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雨滴,才覺得沈廳的周圍仍然有生命在搏動,而在那一瞬間抹去了拜訪它時縈繞于心頭的凄涼感和蕭瑟感。
周莊保留下來的基本上是明清建筑,它的基調是灰色的。在綠色永不凋、永遠是春天的江 南,這種灰色總是像閃電一樣跳躍。一座座的石橋像一匹匹駿馬一樣橫跨在水巷上,并在水中投下它們的倒影。陽光照著石橋和石橋上的人,也照著水中的石橋和人淡墨似的倒影。吆喝茶點的聲音仍然從深巷中掠過奇峭的飛檐傳來。在某一瞬間,我似乎捕捉到了周莊的神韻,然而不絕如縷的游人很快就沖淡了那種感覺。我在嘈雜聲中想象九百年前的周莊,也是這樣的建筑,不過人很少,坐在廳堂里喝茶的時候,便能清楚地聽到歸船的槳聲。船歸的時候,也許會驚擾水中浮游的鴨子,也許閨中的小姐在臨河的繡樓里推開窗戶,看看那歸船上是否有她喜歡的人。若沒有她喜歡的人,又有沒有她喜歡的絲綢或陶器。屋前的垂柳把一半綠意賦予石墻,另一半綠意卻裊裊漫向河水。天色黃昏時,水巷里溢滿金色,糯米糕和清茶的氣息在每一位盼夫歸來的婦人的指間琴音般縈繞。灰蒙蒙的周莊就在一派典雅平和的氣氛中滑入夜晚。后來月亮起來了,周莊沒有夜游人,月光就散散淡淡地照著周莊的石橋、流水、屋檐、垂柳以及樹深處的鳥……
然而紛亂的現實很快又把我與周莊的“神交 ”隔絕,我們開始參觀“迷樓”。迷樓原名德記酒店,柳亞子先生同南社詩詞社的人曾在此居留并飲酒作賦。順著狹窄的樓梯攀上二樓,兀然看見幾個南社成員的蠟像,他們看上去仿佛是在切磋詩藝,然而人物凝固的表情卻給人一種徹頭徹尾的做作感。其實有這一座古舊的小樓足以讓人想象南社成員在此居留時的風采了,然而人們卻總以為用蠟像來復原某種生命才能達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于是我敗興地下樓,又尾隨大家來到三毛茶樓。據說三毛曾在1989年仲春來到周莊,我們參觀的正是三毛喝茶的地方。茶樓很小,桌凳比較古舊,墻壁上有三毛的巨幅黑白照片。我覺得三毛自縊時不該選擇絲襪 ,而應該用自己的長發做繩索來結束自己,她的長發太美了。我坐在三毛茶樓小憩的一刻,石巷中忽然傳來一陣潑辣的叫罵聲。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罵聲瑯瑯,無拘無束,跟雨后的陽光一樣自由 灑脫。我從窗口探出頭,見是一個梳短發、著白背心的微胖的中年女人倚著一家鋪子的石墻在罵,她目光散漫,舉止粗俗,一眼望去便知她是個癡呆。然而正是她這一通罵,使我覺得九百年前的周莊突然掉頭回來了。這深深的石巷中有一種經久不息的癡語長風般地穿越了時空。我驀然想起了沈萬三的悲劇命運,他因“露富”而犯上,而癡人卻不會因為“露癡”而遭貶滴。“癡”向來被認為是一種無知,所以處于這一狀態的人不管說出如何辛辣的話,都不會遭人嫉恨。難怪歷史上有那么多名人因為突遭厄運而“佯癡”渡過難關,他們以一種消極的方式進行了內心最痛切的反抗。于是就有了阮籍、嵇康的假意“癲狂”,有了明代大才子楊慎被流放云南后,酒后插花滿頭穿巷而過,使人疑為癡人的傳說。“癡”是一種可以使心靈自由 飛翔的生存狀態,它像一座永遠開著窗口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面來風。于是我便想,沈萬三若是一個“癡人”,肯定會逃出朱元璋為他設置的“虎口”。但沈萬三不是一介書生,而是財大氣粗的商人,這決定了他不會佯癡來求生存。所以世上的英雄有兩種,一種是叱咤風云、我行我素、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種是內斂激情、藏鋒不露、能忍受奇恥大辱的人。而我更欣賞的是前者,因為他們像飛旋在陽光中的灰塵一樣透明。
朱元璋在南京擁有一片綠意濃郁的山陵作為長眠之所,而沈萬三則是“水冢”一座,葬于周莊的銀子浜底。王者的靈魂在千秋萬代后仍然可以在大地上浪漫地浮游,而沈萬三的靈魂則永遠濕漉漉地浸在水中,仿佛是在低低飲泣。
看過“遲子建散文”